2013年8月17日,是《二泉映月》的创作者阿炳诞生120周年的日子。关于阿炳和他的《二泉映月》,已有几种书籍、电影《二泉映月》和电视剧《瞎子阿炳》等作了介绍,但那些都是文艺作品,不少情节纯属虚构……我们是无锡人,上中学的时候开始迷恋《二泉映月》的优美旋律。上世纪90年代初,我们走访了当时还健在并了解阿炳的几位老人。多年来,我们也收集了不少有关阿炳的资料。今天我们要告诉大家一个真实的阿炳,以纪念他诞生120周年。 从私生子到“小天师” 说起阿炳,先要说到出生在无锡东亭小泗房的华清和。他号雪梅,小时候在东亭紫金庵学道,后进入无锡城里的洞虚宫雷尊殿。洞虚宫创建于南朝梁代,到清末有三清、玉皇、灵官、雷尊、火神、长生、祖师诸殿,各殿还附有一房(道士住所)。当时无锡道会的会长是顾秋庭,他继承了火神殿及贞白山房的道业,还继承了雷尊殿及一和山房的一半道业。雷尊殿及一和山房的另一半道业在华清和的师傅去世后由华清和继承。 华清和比顾秋庭低一辈,他聪明干练,丝竹功夫精湛,尤其擅长弹奏琵琶,人称“铁手琵琶”,是无锡道行中的佼佼者。他到秦家做道场期间,与秦家年轻的寡妇吴氏相投,一来二去,吴氏有了身孕。 道教分正一与全真两大派:正一派奉(江西)龙虎山张天师为教主,道士可以娶妻;全真派由王喆(重阳子)于金代初年在整顿教规的过程中分化出来,该派道士不能娶妻。无锡的主流道行属正一派,华清和若要娶妻未尝不可(顾秋庭就是娶妻生子的),但秦家是个大族,其族源可追溯到北宋的秦观。作为无锡望族的秦家当然不会让族里的寡妇跟道士勾搭在一起,吴氏的小叔子(吴氏亡夫之弟)更对华清和威胁、敲诈,华清和为此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结果,吴氏生下小孩,华清和即派人接走,送到东亭老家由族嫂抚奍,取小名阿炳。吴氏后来的命运,旁人和后人不得而知。 阿炳六七岁时到雷尊殿,一边到私塾念书,一边跟华清和学道,取道名彦钧。他从认字念书,到吹拉弹唱,道行需要的都要学,这难不倒阿炳,但别人的歧视却常使阿炳难以忍受,因他私生子的身份其实熟人都知道,得罪了人家就会遭到一顿恶骂,所以只能忍气吞声过日子。 阿炳天资聪颖,悟性极好,且学什么都狠下苦功。到十五六岁时,他在同行中已出类拔萃,人称“小天师”、“巧嘴阿炳”。出外做道场,常由他写“黄榜”。一般的道教音乐他已娴熟,且锣鼓、唢呐、三弦、琵琶、胡琴(二胡)件件皆能。华清和教他练丝弦功夫时重在琵琶,十六七岁的阿炳不仅学会了华清和传给他的全部琵琶曲,且能模拟大自然和动物界的声音。阿炳击鼔,曾用铁鼓柱苦练,功力非凡。 无锡另一望族杨家,出了杨荫溥和杨荫浏两兄弟,他们在读书之余都酷爱音乐,曾向三清殿道士颖泉学萧、笛、笙、琴,老二杨荫浏(1899年出生)在11岁时曾向17岁的阿炳请教用琵琶和三弦弹奏《梅花三弄》的技法,可见阿炳的弹奏功夫早享盛名。 从怀才难遇到失明落寞 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翌年端午节,无锡在大运河黄埠墩河段举行划龙船比赛。19岁的阿炳用唢呐指挥一条龙船,因唢呐声音清亮激越,比锣、鼓和呼口号更能激励人心和协调动作,因而夺得了冠军。于是,阿炳名动全城。 无锡是世代人才辈出的古城,江南丝竹极为盛行。受环境的影响,阿炳的音乐才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无锡有个民间音乐组织,起源于明代天启年间,初称曲局,以研究和清唱昆曲为务,故亦称昆曲社。民国初期其活动地点移到“公花园”内。1920年,该社正式起名天韵社,社长吴畹卿是江南乐界名流。杨荫浏在1921年入社后即成骨干。天韵社当然也会演奏一些别的乐曲,如江南丝竹和广东音乐的流行乐曲。因身份关系,阿炳不是天韵社成员,但雷尊殿及一和山房与天韵社近在咫尺,阿炳常到天韵社走动,时受熏陶,因此他对昆曲亦较熟悉。 顾秋庭的徒弟早亡,1914年,他收了一个徒孙华伯阳,也是东亭人,是阿炳的族兄。东亭有不少居家道士,平时在家务农,出去做道场就成道士,顾秋庭是经人举荐后在那些居家道士中挑选了华伯阳,给他取道名炳钧,并于当年(1914年)立下议据,得到当时几位无锡名流的认可,有的还作为见证人签了字,华清和也是签字的见证人之一(我们访问华伯阳之子华寅生时看到了这份议据)。此后,阿炳(华彦钧)与稍大一点的族兄伯阳(华炳钧)便成为朝夕相处的道友。 20岁出头的阿炳志大才高,全身充溢着青春的活力。他似乎想干一番大事,但是,道行的樊篱和枷锁把他束缚得喘不过气,他除了做个道士,其他什么也不能做,可说怀才难遇,甚至不能融入社会过正常人的生活。像华伯阳,他在东亭的老家还有点田地房产,他虽然较早做居家道士,但有父母的关爱,刚成人就给他办了婚事。而阿炳除了有个“师傅”华清和,其他什么也没有,在老家东亭和熟人圈子里,都知道他是私生子,要娶妻就不容易,其荒凉、寂寞的内心充满了矛盾与冲突,无奈之下,便借酒浇愁,当时身上有点钱,几个朋友常跟着他吆三喝四,但借酒浇愁愁更愁,心烦意乱时,他走进了长三堂子(妓院),又走进了烟馆…… 阿炳二十七八岁时,右眼失明,左眼失灵。有人认为是梅毒所致,其实不一定,在那贫困年代,由于环境和营养等原因,瞎子随处可见。 阿炳32岁时(1925年),顾秋庭去世,华伯阳继承了他的道业。本来,若论才排辈,无锡道会会长该由华清和接任,但南门希夷道观道士缪建章依仗儿子缪斌(时任江苏省民政厅长,1946年以汉奸罪处决)的势力兴风作浪,对华清和恣意攻击,“会长”之冠终被他夺去。不久,华清和去世,他名下的道业就传给了阿炳。此后,雷尊殿的香信由华伯阳与阿炳隔年轮值。由于吸毒,阿炳入不敷出,毒瘾来时便变卖雷尊殿的器物,包括烛台之类,这无疑会引起华伯阳的不满,两人之间渐生嫌隙。 阿炳大概到三十三四岁时左眼也失明了,成为真正的瞎子。道行的活动他无法参加了,囊中更加羞涩,长三堂子是去不成了,毒瘾又无时无刻不在吞噬他的躯体和灵魂,本是一个要强的人已落寞到不死不活的境地,当年的朋友销声匿迹了。 从街头卖艺到昆曲社当琴师 为了生存,阿炳肩背琵琶,手拿二胡,走上街头卖艺谋生,通常是到崇安寺“三万昌”茶馆门口弹琵琶、拉二胡。因阿炳原本有点名气,如今瞎眼落寞,令人同情,撒零钱的人还是有的,混碗饭吃不成问题,但要过毒瘾却不易。 离阿炳住地20多户,有一黎姓人家,来自广东,有一小孩黎松寿,他比阿炳小28岁,9岁开始拉胡琴,黎松寿的哥哥黎松祥是外科医生,闲来喜欢拉粤胡,阿炳经过黎家总要停下坐一会,那轻盈优美的广东音乐常使他流连忘返。 在街头卖艺,若从早到晚都是弹琵琶或拉琴,太单调,又费力。慢慢地,阿炳卖艺时便以说唱新闻作为开场白,中间也常夹进说唱。新闻的来源,一是道听途说,二是卖香烟的小店老板看报后所述。 阿炳40岁出头,得到一个烟馆女佣的同情,她是一个有子女的寡妇,年龄比阿炳稍大,来自江阴北漍,姓董名翠娣,不久他们结成患难夫妻,一和山房就是他们的窝。从此,翠娣搀扶阿炳走街串巷,其琵琶声和琴声越传越远,有时到火车站附近的旅社,有时到惠山街和二泉亭。每当深夜回家,阿炳就提起较轻的二胡,随着心情思绪,慢慢地拉起他的心声,时日一久,渐成曲调,熟悉的人知道,这是阿炳在拉“依心曲”。这段时间,阿炳的收入尚可,但翠娣的子女还小,需要接济。要命的是毒瘾除不了,日子无疑是在煎熬和挣扎中度过的。 1937年春天,当时在燕京大学音乐系讲授中国音乐史的杨荫浏抽空回到无锡,偶然碰到阿炳,阿炳向他请教《将军令》中“撤鼔”的弹奏方法。当年阿炳曾教杨荫浏弹奏《梅花三弄》,成为一技之师,现在他不耻求教,甘当学生。 就在这年的11月25日,无锡沦陷了。阿炳带翠娣到东亭老家避难,但因生计无着,不久由人引荐到上海昆曲班仙霓社当弹三弦的琴师。1939年,老牌导演张石川拍摄由周璇主演的电影《七重天》,阿炳在片中留下一个背影:一个孤独、凄凉的半老艺人拉着胡琴在街头踽踽独行。 从惠山寺前“听松”到清明桥上洒泪 大概是1940年,阿炳回到无锡,仍以卖艺为生。此后一段时期,为了方便,阿炳拉二胡比弹琵琶多了,有时走远路,干脆不背琵琶,光拿二胡。他除了能拉几百首曲子外,还能拉出自然界和动物界的多种声音,即把琵琶上的功夫移到二胡上,还能拉出如小孩说话、哭笑等等声音,并能在头顶上拉。 由于心境的原因,此时阿炳喜欢拉一首描写初春寒风的曲子(后称《寒春风曲》),这也许是他把一首古曲改编的,这显然是抒发自己的情感。 他还常拉一首名为《听松》的曲子。无锡惠山寺前有块近似长方体的铁色巨石,顶头镌有篆体“听松”二字,人们称之为“听松石”,意为躺在石上可聆听松风吟啸。晚唐诗人皮日休游历至此,留下诗篇:“千日莲花旧有香,平山金刹照方塘。殿前日暮高风起,松子声声打石床。”阿炳常到惠山寺去,心有所动,他将华清和传下的曲子《听松》发挥,在二胡上拉出在宋军追击下金兀术东躲西藏、心惊肉跳的情景,以寄托中华同胞勇击日寇的愿望。 每当深夜归来,阿炳还是拉他的“依心曲”。此时的“依心曲”渐趋定型,略有变化的主旋律曲折盘旋,基调始终是苍凉。20来年前我们访问熟悉阿炳的无锡古琴演奏家祝世匡(参加录制阿炳的曲子)时,他说:有时深夜回家,翠娣搀着阿炳从惠山方向走来,路过清明桥(清名桥),他总要停下来拉他的“依心曲”,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当时国破家难,人心凄苦,凡听到那苍凉琴声的人常常失声痛哭,他自己也往往心酸落泪。 时日一久,阿炳的琵琶坏了,他干脆把它丢在墙角,只带一把油腻斑驳的二胡上街。他的二胡的弦比一般的要粗,琴声特别深沉洪亮。有时断了弦,就用扎鞋底的棉线代替,涂上松香,似乎也能对付一阵,有时他干脆在一根弦上拉。他用这把二胡拉他的依心曲,最为得心应手,出神入化。 从停琴到录音 1945年秋,日本投降,中华光复。不阿炳还是靠他一把胡琴和一张嘴卖艺谋生。年轻时那种内心的激烈冲突已经消退,留下的是无尽的悲凉。 大概是1948年的一天,白昼事事不顺,夜里一只老鼠咬破了他二胡鼔头上的蛇皮和弓弦,他觉得这是不祥之兆,因此不再拉琴。可以想象,光靠轮值雷尊殿香信的收入是难以维持家计的,此时董翠娣的子女已大,对二老有所接济,但也只是杯水车薪,他们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 这年冬天,上面提到的黎松寿(当时27岁)由杨荫浏介绍到校址在南京的国立音乐院进修,拜出身宜兴的储师竹为师,专学刘天华二胡名曲的演奏技法。二胡大师刘天华是江阴人,储师竹是他的大弟子,当时储师竹与杨荫浏都是国立音乐院的教授。一天,上课前还有点时间,黎松寿在教室外拉起记忆在心的阿炳的“依心曲”,储师竹听到,连忙赶出来问这是什么曲子,黎说明原委,储师竹赞叹不已,并叫黎再拉一遍。此时杨荫浏正好来,讲起阿炳,感慨万千。他们都想给阿炳录音,但当时音乐院还没有录音机。 在此需要补充简介一下杨荫浏。杨自小苦学多种乐器的演奏,尤精吹笛,人称“杨笛子”。1921年,他入天韵社。1925年,他用英文写成论文《中国音乐史纲》。他将古词《满江红》配上古曲《金陵怀古》,唱响各大城市……1936年,他到燕京大学音乐系旁听,后又在该系讲授中国音乐史。1941年9月,他到时迁重庆的国立音乐院当教授,任国乐组主任。 1949年4月23日,无锡解放了。无疑,阿炳不属于翻身的阶级和阶层,且香信收入几乎断绝,其困境不言而喻,但他决不乞讨。毒品已断,不戒也得戒!好在日子一天天熬过来了,但身体日渐虚弱。 从1949年底开始,几所音乐院校迁到天津,1950年正式组建成中央音乐学院,杨荫浏仍当教授,并任民族音乐研究所副所长(后为所长)。当年,学院终于有了一台钢丝录音机。8月下旬,杨荫浏携机到无锡,终生未嫁的表妹曹安和与他同行。曹安和小时候曾跟杨荫浏学器乐,并跟天韵社社长吴畹卿学昆曲,新中国成立后到组建的中央音乐学院当教授,因而与表哥成为同事。此时黎松寿仍在无锡(后他在南京师范学院音乐系从教)。他们先到一和山房拜访阿炳,说明来意,阿炳恳切地说:我已荒废了两年多,胡琴、琵琶都不能用了,不行了。后经再三劝说,阿炳同意练习几天后再录音。随后,黎松寿将一把二胡和一把琵琶送到阿炳家里,二胡是向华光乐器店借的,琵琶是曹安和的。 在阿炳练习三天之后的1950年9月2日晚上,录音正式开始。地点是离阿炳住地不远的三圣阁,在场的除阿炳、翠娣、杨荫浏、曹安和、黎松寿外,另有黎松寿邀来的朋友、擅长弹古琴的祝世匡,还有黎松寿的妻子曹志伟和岳父曹培灵。曹培灵是无锡著名的牙医,人脉较广,又是个热心人,三圣阁就是他出面借用的。 那天阿炳的身体看样子很不好,但一拉琴就来了精神,一连拉了三首二胡曲:《二泉映月》、《寒春风曲》、《听松》,一次录成。阿炳说能不能开出来听听,曹安和放出来,阿炳听到自己拉出的琴声,惊喜万分,说这东西好像有仙气啊…… 《二泉映月》之名,后黎松寿和祝世匡著文说,当时杨荫浏问此曲叫什么名,阿炳说:“这支曲子是没有名字的,信手拉来,久而久之,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杨荫浏说:“总得有个名啊。”阿炳低头沉思,良久无语。杨荫浏问:“你常在什么地方拉?”阿炳说:“我常在街头拉,也曾在惠山泉亭(庭)上拉。”杨荫刘说:“那就叫《二泉》吧。”祝世匡说:“《二泉》不像个完整的曲名,粤曲里有首《三潭印月》,是不是可以称它为《二泉印月》呢?”杨荫浏说:“印字是抄袭而来,不够好……就叫它《二泉映月》吧。”阿炳点头同意。 第二天,到曹安和自小生活的家里录琵琶曲,也是三首,即《大浪淘沙》、《昭君出塞》、《龙船》。这是三首古曲,但都有阿炳的创造。当时约定,以后放了寒假或暑假再来给阿炳录更多曲子。阿炳说他有几百首曲子…… 就在这年9月份,无锡牙医学会成立,曹培灵被推举为会长,25日晚上举行庆祝晚会,特邀阿炳献艺。阿炳身体不好,翠娣搀他走进会场时晚会几近结束,他的节目便成压轴戏,他先弹了一首琵琶曲,接着拉《二泉映月》,当曲尽弓收时,场内掌声、呼声经久不息,阿炳脱帽行礼,挥手致意。这是他生平唯一的一次正式演出,当然也是他生平最荣耀的一次经历。 尾声 两个多月后,即公历1950年12月4日,阿炳油干灯尽,走完58个年头的人生,与世长辞。他被埋葬在无锡城区西郊璨山脚下的“一和山房”道士墓地。在阿炳离世后29天,董翠娣也追他而去了。“文革”期间,阿炳墓被人挖掘,1983年迁葬至锡惠公园内,新墓坐落在惠山东麓、“天下第二泉”之南的黄公涧(春申涧)畔,碑文“民间音乐家华彦钧阿炳之墓”由杨荫浏题写。阿炳只留下一张当年“良民证”上的照片,人们就凭这张照片想象他。阿炳的住地一和山房,如今已是阿炳纪念馆。给他录音时弹的琵琶,则由曹安和保存下来,后传给了她的学生,最后赠给无锡。现回过来说,杨荫浏和曹安和给阿炳录完音,因新学期已经开学,他们急忙赶回天津。之后,他们将《二泉映月》作为课件,有时放给学生听。有一次在放《二泉映月》时被学院院长马思聪听到,他立感这是乐苑瑰宝,大加赞扬,副院长吕骥更积极行动,到中国唱片社联系制作唱片。1951年,天津人民广播电台首先播放了这首震撼人心的乐曲。接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等也相继播放。1959年10周年国庆时,中国对外文化协会将此曲(唱片)作为礼品赠送国际友人,从此,此曲在世界广泛流传。 |